又是一年炎炎夏季,天气的暑热让长袖衣衫无处遁形,清凉短袖便闪亮登场。各式短袖一上身,两条手臂就就光溜溜地露了出来。左手臂外侧的那枚胎记也就无可避免地出现在眼前。
乍一看,这胎记曾被人多次误会过。有认为是不注意抹上了墨团而未洗净的,也有猜测是不小心蹭上了铁锅外沿的黑灰而未来得及擦净的……说法纷纭,未得要义。定睛细瞅,这胎记呈不规则椭圆形,两头略向内凹陷,前后径约两三厘米长,左右径大概一两公分的样子。也是奇了怪,我的周身皮肤均符合中国人“黄皮肤”的特点,唯独胎记处的那抹皮肤为黑色,而且黑得纯粹,黑得彻底。胎记可不仅是颜色上的与众不同,更为鹤立鸡群的是黢黑的皮肤上还长着一撮乌黑的毛发,如沙漠里的一片“黑洲”般夺人眼目。这毛发可不是一般细细软软的汗毛,它们根根粗硬,个个精神,有的甚至应该超过了1厘米。幼时不更事,对此胎记颇不觉为然。慢慢大点有自我意识了,看到别人的手臂都浑然天成、光滑自然,而我本来就细小的左手臂上赫然长着那么一大团黑不溜秋的东西,要说心里不膈应都有点自欺欺人。
据母亲无数次与人闲聊,母亲怀着我于癸亥年伏月初突发妊娠期疟疾,持续一周症状不止。在当时物资匮乏的年代,家里也没有人提出要将母亲送往卫生院以保母子平安。她在家里受尽疟疾的苦痛,可谓九死一生将未足月的我费力产下。彼时的我,瘦弱无比,奄奄一息。母亲的奶还在到来的路上,牛奶更是鲜为人知,父亲用一个茶杯倒了点茶水,泡了点干饭,一勺一勺喂我,就此拉开了我人世间生活的序幕。
当我开始有意无意关注左手臂上的胎记时,母亲曾有板有眼地告诉我:你的生肖属猪,而你的前身也是一头猪。在投胎作人时,我不是患疟疾造成你早产么?未足月的你皮肤还没来得及变完,就仓促来到了世间,于是就留下了这个胎记。儿时的我懵懂无知,竟对母亲讲述的这段前世今生深信不疑。
大些了入学接受启蒙,再大些要么爱漫山遍野乱跑,要么爱到要好的小伙伴家串门,总之主打一个乐不思蜀。每到黄昏时分,家家户户次第炊烟袅袅。母亲总是对着山梁一声声唤我归巢:“二妹——二妹——回家吃饭啦!”我也总是在母亲高声的嗓门儿里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来。母亲的呼唤声在看到我的小影儿时戛然而止,然后就转而开始调侃:看看你的胎记有用了吧?为娘就是怕你走丢或被坏人拐了去特意留的记号。后来中学时代背上行囊外出求学,师范毕业后外出求职,母亲对我的不舍和担忧溢于言表,我举起左臂,故意露出胎记:别担心,您留了胎记,不会迷路的!这时母亲就会展开双眉,似是玩笑也像是自我安慰:对对对,我给你打了记号的,不管你走到哪,我也能在茫茫人海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你。印象中母亲每每说这些话时,眼睛里都是温存的,是满含着慈爱的。
青春期的孩子大抵自尊心是比较强的,那些年月的我,特别不喜欢夏天。一为夏季的酷热和蚊虫的叮咬让人不胜其烦,二为过敏的皮肤一到夏天就像是得到指令一样长出各种疹子,抓又抓不得,实在奇痒难耐。当然,最为难为情的当属我那不怎么见得人的胎记了。一想到那块无论如何都算得上丑陋的胎记要出来招摇逛市,我的心里就像猫抓一般不自在。为了让它尽可能低调一些,我有时连续几天穿长袖衬衫。逼不得已要穿短袖出门时,我就常将右手捉住左手臂胎记处。为了尽可能显得不矫揉造作,我时常将两手弯曲抱在胸前。一般的人应该不会发觉,我如此作壁上观时,往往都是左手在里面藏着,右手总在外面打掩护。话说“百密总有一疏”,一个没留神被同学们注意到,来一声惊呼:呀,你这是什么呀?大家投来的或探究或惊诧的目光,总会让当时的我如芒在背,不知所措。
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,我的年级也在不断升高,“整容”“手术”等词眼不知从哪里闯入我的世界。我曾暗暗下定决心,将来长大了,一定要排除万难将这讨厌的胎记去掉!还没等到我自食其力,在上师范时就在学校图书楼里读到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”之辞,吓得我赶紧审视我的胎记:真的要把你给去掉么?这样做真的恰当么?
转眼间,这枚胎记已经和我朝夕相处好多年。在胎记的陪伴下,我从自考专科到自考本科,从叙永到泸县、从村小到中心校再到城区辗转工作,从青春芳华到年届不惑,感觉它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我逐渐意识到这胎记是人生中无法丢掉的,更是无需丢掉的,我已在不知不觉中与它心平气和地相处了好些年月。
于是,我不再害怕夏天的来临。在每一个盛夏,我都坦然地穿着各式短袖。朋友或同事问到,我如实回答;学生好奇,我就用母亲给我讲的打记号的故事绘声绘色地给他们介绍。当身边的人对我的胎记已经熟视无睹、见惯不怪的时候,我猛然发现这胎记竟然会被我长时间地忽略。
抬眼望向窗外,夏日的阳光经过树荫的遮挡依然很是刺眼,树间偶尔传来一两声长长的蝉鸣,不知母亲长眠的山头此时是否也有如许一片绿荫?低头看向我左手臂上的胎记,不知何时内心已经笃定了这确是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迹。可是,母亲从未把我弄丢过,我却走着走着把母亲给走散了……